为方便计,迳录《贺新郎・读史》如次:
人猿相揖别。只几个石头磨过,小儿时节。铜铁炉中翻火焰,为问何时猜得,不过几千寒热。人世难逢开口笑,上疆场彼此弯弓月。流遍了,郊原血。
一篇读罢头飞雪,但记得斑斑点点,几行陈迹。五帝三皇神圣事,骗了无涯过客。有多少风流人物?盗跖庄?流誉后,
词写得深沉阔大,气势恢弘。“推翻历史三千载,自铸雄奇瑰丽词”,柳亚子昔日赠送毛泽东的两句诗,恰可形容这首词的作风。以雄奇瑰丽之词,一笔写尽几千年的历史,而且还要将此历史推而翻之。词并不艰深难懂,但其间暗藏的本事,解诗者历来不察。
据吴旭君回忆,这首词作于1964年春,在那段时间里,毛泽东办公之余,一直在读司马迁《史记》和范文澜的《中国通史简编》(见吴正裕主编《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》第381页,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)。吴旭君是毛泽东的护士长,长期在他身边做医护工作,也曾帮他保存诗稿。她的回忆具有相当的权威性,许多解析毛诗者正是据此断定,词的写作与毛泽东阅读这两种史书密切相关。至少,这两种史书是毛泽东写作此词的“引发点”(张贻玖《藻耀而高翔,文笔之鸣凤――学习〈贺新郎・读史〉的体会》,同上书第384页)。
吴旭君所忆或许是事实,但解析毛诗者拘限于此,则必生误导,致使词之本事隐而不彰。众所周知,毛泽东喜读史书,几乎无一日不读史,单凭毛泽东某个时期读某几种史书的事实,不足以说明他制作某诗的“灵感”和“动向”。还是应当细读原词。细读之下,可以认定,《贺新郎・读史》之本事乃出自《庄子》“杂篇”之《盗跖》。以下一一略考之。
“人世难逢开口笑”,《毛泽东诗词集》(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,下简作“《诗词集》”)注云:“用唐杜牧《九日齐山登高》句:‘尘世难逢开口笑’。”《诗词集》系中央文献研究室所编,乃是公认的权威本,坊间所见诸多鉴赏本,其注释均沿袭此本。其实,早在《诗词集》面世之前的1990年,在一篇“学习《贺新郎・读史》”的文章里,萧涤非先生已点明“人世难逢开口笑”出自杜牧句“尘世难逢开口笑,菊花须插满头归”(见臧克家主编《毛泽东诗词鉴赏》第262页,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)。《诗词集》注此句,或参考了萧说。不能说萧涤非说或《诗词集》注释有误,但它毕竟未曾追根溯源,直探此句的原始典实。《盗跖》里盗跖痛骂孔丘有言:“人上寿百岁,中寿八十,下寿六十,除病瘐死丧忧患,其中开口而笑者,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也。”(《盗跖》原文见郭庆藩《庄子集释》,下同)杜牧句“尘世难逢开口笑”即出典于此,毛诗“人世难逢开口笑”,看似直接化用杜牧句,实则亦出自《盗跖》。
接下,“流遍了,郊原血”。《诗词集》不注,其他几种重要本子,如臧克家主编本,吴正裕主编本,均不出注。而考诸《盗跖》,即可见毛诗此句之来历。《盗跖》里盗跖又痛骂黄帝曰:“黄帝不能致德,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”另一处也有大致相同的骂法:“世之所高,莫若黄帝,黄帝尚不能全德,而战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”“涿鹿”一说在今河北涿州(属保定市),一说在今河北涿鹿县(属张家口市),不知孰是。最可注意的是“涿鹿之野”的“野”,《说文》:“野,郊外也。”“冂”部又云:“邑外谓之郊,郊外谓之野,野外谓之林,林外谓之冂。”“涿鹿之野”的“野”,在毛诗里化作了“郊原”,“战于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”在毛诗里就提炼成了“流遍了,郊原血”。又《史记・五帝本纪》记黄帝战蚩尤曰:“蚩尤作难,不用帝命。于是黄帝乃徵师诸侯,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,遂禽杀蚩尤。”不见“流血百里”的血腥渲染,此亦可证制作《贺新郎・读史》的灵感触发,并非直接源自《史记》。
词下片有句“五帝三皇神圣事,骗了无涯过客”。《诗词集》注前句曰:“传说中国上古有三皇五帝,具体说法不一,总之都被认为是最高尚最有才能的神圣人物。”大而化之,并未深究。臧克家主编本,吴正裕主编本,同此。而实际上,此句对于考索《贺新郎・读史》之本事最是要紧。《盗跖》里的盗跖先是礼赞从有巢氏至神农氏的历史,称其“无有相害之心”,乃是“至德之隆”,尔后痛骂黄帝以降一干神圣人物,其中谓:“黄帝不能致德,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舜作,立群臣,汤放其主,武王杀纣。自是以后,以强陵弱,以众暴寡。汤武以来,皆乱人之徒也。”另一处则略有不同:“世之所高,莫若黄帝,黄帝尚不能全德,而战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不慈,舜不孝,禹偏枯,汤放其主,武王伐纣,文王拘?里。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,孰论之,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,其行乃甚可羞也。”“六子”,成玄英疏云:“谓黄帝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王也。”“六子”江南古藏本一作“七子”,刘文典曰:“黄帝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武王、文王,合为七人,江南古藏本是”(见刘氏著《庄子补正》第802页,安徽大学出版社、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)。黄帝、尧、舜代指“五帝”,禹、汤、文武是为“三王”。“五帝”“三王”在《庄子》里乃是经常被嘲讽的对象,如《秋水》:“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争,仁人之所忧,任士之所劳,尽此矣。”《盗跖》的“五帝三王”,表面看去,确与毛诗“五帝三皇”略微有异,但只要不是过于拘泥,略其形而取其神,则二者仍有共通之处。毛诗“五帝三皇神圣事,骗了无涯过客”,要在“神圣事”和“骗”,衡诸《盗跖》,正与毛诗相通。《盗跖》明言“世之所高,莫如黄帝,黄帝尚不能全德”,又称“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,孰论之,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,其行乃甚可羞也”,这是说“五帝三王”本非神圣,世人信伪迷真,大受其骗,当解构神圣,恢复其本真面目。
下片接下,“有多少风流人物?盗跖庄?流誉后,更陈王奋起挥黄钺。” 《诗词集》注了“盗跖”、“庄?”、“陈王”、“挥黄钺”,又概述说:“是用来概括中国几千年历史上被压迫人民的武装斗争。”其他本子,大抵与此同。这里出现了“盗跖”,按理,解者会自然联想到《盗跖》;果真如此,顺“盗跖”以索之,词之本事也就昭然若揭。《盗跖》假盗跖之口呵圣骂孔,要在解构儒家之神圣事,同时张扬道家的自然之道。尽管盗跖并非道家眼中的“风流人物”,但他酣畅淋漓的痛骂,骂人所不敢骂,骂人所不能骂,像毛泽东这样激进的非孔人物,每读此篇,必大呼痛快。或许正是盗跖痛骂孔子的形象,直接刺激了这首词的制作。
以上是细读文本以考索本事,还可以将视线移开,对毛泽东与《庄子》之关系略加检视。毛泽东一生喜读《庄子》,熟读《庄子》,也经常在诗文里援引《庄子》以为典实。1918年4月,罗章龙东行日本,毛泽东慨然赋诗,为他送行。这首题为《送纵宇一郎东行》的七言古诗,毛泽东一连用了三个《庄子》典故:“君行吾为发浩歌,鲲鹏击浪从兹始”,“鲲鹏击浪”用《逍遥游》典;“丈夫何事足萦怀,要将宇宙看?米”,“将宇宙看?米”用《秋水》典;“东瀛濯剑有书还,我返自崖君去矣”,“我返自崖君去矣”用《山木》典。可见青年毛泽东对《庄子》的喜爱与熟悉。到了晚年,出自《庄子》的典实,仍常见于他的诗文和谈话。作于1965年秋的《念奴娇・鸟儿问答》,乃是以《逍遥游》里鲲鹏与“蓬间雀”的对话结构全篇。
写作《贺新郎・读史》的1964年,毛泽东的谈话也曾多次涉及《庄子》。是年2月13日,旧历正月初一,毛泽东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召开座谈会,与会者计十六人,有刘少奇、邓小平、康生、郭沫若等,还有党外人士陈叔通、黄炎培、章士钊、许德珩等。会议的主题是谈教育问题,但开始时有一段闲聊。毛泽东笑称章士钊是“桐城遗种”,而自己则是“选学余孽”,因为他“现在不看《古文辞类纂》了,看《昭明文选》”。《文选》赋体下有木华的《海赋》,毛泽东称赞《海赋》“写得很好”,又由《海赋》联想到《庄子》的《秋水》,毛泽东说:“《庄子》秋水篇很可以看一看。”(见《毛泽东思想万岁》第238―239页,1967年,无出版单位)同年8月24日,毛召集于光远等人专谈日本学者坂田关于基本粒子的文章,毛泽东说:“庄子讲,‘一尺之棰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’,这是对的。”(同上,第289页)“一尺之棰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”,乃惠施一派所谓“辩者”的观点,出自《庄子・天下》。
毛泽东一生器局闳大,超迈高绝,想来得之于庄子者实多。庄子主绝对的相对主义,高踞“道”的境界,居高临下,于是齐一万物,宇宙即是?米,一切不在话下。庄子的这种相对主义,毛泽东的早年思想即有鲜明呈现,其读泡尔生《伦理学原理》批注云:“观念即实在,有限即无限,时间感官者即超绝时间感官者,想象即思维,形式即实质,我即宇宙,生即死,死即生,现在即过去及未来,过去即未来即现在,小即大,阳即阴,上即下,秽即清,男即女,厚即薄。质而言之,万即一,变即常。我是极高之人,又是极卑之人。”(《毛泽东早期文稿》第269―270页,湖南出版社1995年版)毛泽东的日常生活里,也曾多次用过庄子的相对主义。卫士张仙朋跟着毛泽东在院子里散步,毛泽东看了看天,忽问张仙朋:“我们是住在天上,还是住在地上?”张自然答曰“住在地上”。毛泽东又问:“我们算不算神仙?”张又答曰“不算”。张卫士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,毛泽东说:“告诉你,我们住在地球上,人们都说神仙是住在天上,但是,如果别的星球有人,他们不也把我们看作是天上的神仙吗?”又有一次在北戴河海滨,毛泽东向王稼祥夫人朱仲丽申说了“中国人即洋人”的道理:“我们把外国人叫洋人,我们不也是他们的洋人吗?”(朱仲丽《毛泽东王稼祥在我的生活中》第200页,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5年版)